一日不作，一日不食

□ 周华诚

最近出了两本新书。一本是《素履以往》，一本是《一日不作，一日不食》。这么些年，自己的每一本新书出来，都不可免俗还是要小小激动一下。因只有自己知道，一本书写出来有多么不容易，又出版出来，也更是不容易。今年十分特殊，哪行哪业都不那么容易，图书的销量也整体下滑，恐怕卖字为生的人，应该能觉出人间冷暖来。

偏是在这样的年景里，又出书了。《一日不作，一日不食》写的是田间，《素履以往》写的是山野。田间的劳作，田间的人和事。山野的鸟兽，以及路上不期而遇的美好。人们常说：“心之所向，素履以往”。往哪里去呢？当然，应该是所谓的“诗和远方”吧。今年到了现在，八月了，出浙江的行程我只有一次，而且去的是邻近的上海。本来稻友们活动，去年就预备了今年要去一次澳大利亚，去一次日本，国内要去一次新疆或云南，结果，哪里都没有去成。人算，不如天算。于是，只有在家里蹲着了。那么，能不能找到一个什么地方，就像心灵的秘密花园一样，可以承载你对远方的渴望？像每一次的小旅行，这个地方不一定要很远，却依然能让心灵去远行——那么，“父亲的水稻田”算是一个，即是《一日不作一日不食》里写下的地方；另外一个，就是深山老林里，《素履以往》里写下的地方。

“一日不作，一日不食”这句话，出自唐代的一位高僧，百丈怀海禅师。百丈禅师年轻时，就与僧众一起“出坡”，从不间断。所谓“出坡”，即在寺院干农活。百丈禅师倡导的是以农禅为生活，这当然会很辛苦，但他每日都是亲自劳动，不避苦累。后来百丈禅师年纪渐渐大了，每天依然跟大家一起上山下地，自耕自食。弟子们见师父年事已高，再干这些粗重之活，于心不忍，便恳请他不要随众劳动。但百丈禅师仍坚决地说：“人生在世，如果不参加劳动，那不成了废人了吗？”

弟子们无奈，想了一个办法，悄悄将百丈禅师所用的扁担、锄头等工具藏起来，不让他做事。禅师遍寻不着自己的农具，只好歇息，但也因此不进饮食，一连三天，皆是如此。

弟子们很焦急，问：“师父为何不饮不食？”

百丈禅师答：“一日不作，一日不食。”

弟子们没办法，只好将工具又还给百丈禅师。此后每天，大师依然随众一起出坡，一起干活。百丈禅师主张的“一日不作，一日不食”，后来成了古训。

在我老家乡下，许多老人，一辈子都在劳作。即便是七八十岁了，身板依然健朗。我以前也很不解，觉得老人辛苦，有时得闲与老人聊天，听到老人说，“有得做，做得动，都是很开心的”。

他们还说，要是没得做了，这身子骨就会闲出毛病来。

这几年，我在老家种田，也干一点农活，渐渐地，悟出一点道理来。

干活，真的不仅仅是谋食的手段，也是让身心愉悦的一种方式。正是这样的劳作过程，使得自身的价值得以体现，觉得自己是一个有用的人。而且劳作的过程，心手合一，心神凝聚，其实也是一种修行。劳动时的寂静之美，是需要去领悟的，是劳作本身赐予劳动者的果实。日复一日的劳作，也并不枯燥，这本身含有一种学习、积累、创造的乐趣。当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农，可以把他的毕生经验用于一片土地，使庄稼长得很好，蔬菜硕果累累之时，无疑是莫大的快慰。当果实成熟，将这成果与人分享，又是另一件令人愉悦的事。

这劳动里面，包含了这一层又一层的丰富意义，怎么会枯燥呢？

同样，我们的写作也是一种劳作，要让一个作家停止写作，或让歌唱家停止歌唱，都是很残酷的事情。

我认识一位日本朋友，年纪很大了，依然坚守一个小店，每天很早就去菜市场挑选购买食材，亲自做出美味的寿司。他说，看到客人们享用时露出满足的表情，是他最为快乐的事情。

在日本，很多人都认同这样一种观念：“劳作即修行。”大概这也可以解释，为什么在日本会有那么多的匠人，一辈子守着自己手上的技艺，并精益求精，达到出神入化的地步。而我们很多人，并非真的做不好事情，只是缺乏那样一种修行的精神，从而无法维持那样一种常性罢了。

我觉得，写作和种田其实真的是一样的。种田教会我耐心，教会我等待，教会我做三四月的事，到十月自有答案。也教会我清晨下田干活，傍晚喝酒看花。教会我春日干活夏日干活秋日干活冬日干活，越干活越快活。还有一句，目光清澈的人，在那稻田相见……这些句子被我写在了送给朋友们的书的扉页上，希望收到的人能喜欢。

在田间劳作也好，在纸上耕种也好，都是一种劳动。劳动本身即是一种快乐。对于那些内心热爱的事物，就算脚上穿着一双草鞋，也要不懈前行、努力前进才是呀。